第16节(2 / 2)

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,在满室的熏香里彻底放松下来。

而另一边,丝毫不知命运已被上位者三言两语划定的贵家小姐们,正被领着穿过雍和宫,再转过几道垂花门,就能远远看见长平殿外,碧湖如洗,一角廊亭从枫林中探出,再走的近些,便能看见那亭子里站着两人,皆是长身玉立,清隽俊逸。

安岚的心猛跳起来,这一世,除了在三皇子别苑时遮遮掩掩的相遇,这是她第一次能好好看上一眼豫王。众女们也都自觉慢下了脚步,尤其是徐佩蓉,高高扬起脖子,一瞬不瞬地朝那边张望,生怕将仰慕之人的风姿错过分毫。

“好,今日便与邹兄以红叶为诗,好好斗上一场。”

一道清润的声音朗朗飘来,说话那人虽只穿了鸦青色的素面直裰,但气度样貌却压得旁边那人黯淡许多,正是豫王李徽。他笑着放下手里的酒壶,似是已经醉了,撩袍执笔时,带得胸口衣襟微微散开,吓得众女赶紧红着脸低头。

安岚却没有低头,双手在袖中交握,嘴角挑起骄傲的笑容。那便是她前世的夫婿,不光有人前谦谦君子的一面,只有真正熟悉他的人才明白,他也能潇洒狂放,诗酒风流。

一时间,亭内亭外,安静的只能听见枫叶被卷起的沙沙声。众人皆屏气凝神,等待着他会做出怎样的诗句。可李徽手中狼毫却久久悬在雪白的宣纸上,然后狡黠一笑,将狼毫抛开,重新选了支细毫出来,广袖向上折起,自斜伸进亭檐的枫树上挑出几片巴掌大的红叶,弯腰铺在宣纸之上,然后冲身边那人笑道:“以红叶为诗,自然要写在叶片上,才够有意趣。”

然后他稍稍思索,便撩袖在叶上笔走龙蛇般划出诗句,旁边那人弯腰念出,然后拊掌大声叫好,也在叶上以诗相和,两人连书几首,连亭外观看的众女也被这诗兴感染,生出酣畅豪迈之感。

终于,两人都意兴正浓地搁下笔,身旁的那人满脸赞赏地念着豫王随性所作的那几句诗,可看见手中红叶只是短短一瞬,便因手温干枯卷起边缘,惋惜地摇头道:“豫王在叶上作诗的意境虽好,却也让诗作难以保存,糟蹋了这几首好诗。”

李徽朗声一笑,又饮一口酒,然后捞起桌上写满墨迹的红叶,背过身广袖一甩,将它们全抛入了湖水之中。这下不光是他身边那人,连亭外偷偷观看的众女都惊得差点尖叫起来,只有安岚眼中含笑,听李徽高声笑道:“来自枫林,归于江海,岂不是你我诗作最好的归宿。”

他的发冠早已取下,这时墨蓝色的发带随风荡于湖上,绣了竹叶的宽袖高高鼓起,如魏晋文仕般的朗逸风姿、俊美无双,从此印在了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心中。

安岚在那刻想起许多事,前世李徽某次兴起教她作画,见她因把墨迹甩到裙裾上而懊恼,便索性调了颜料在她裙上作画。然后她突然又想到另一个人,那人也曾在她眉下画出一朵妖娆茶花,只是一瞬,方才骄傲的情绪便全化作了难过,如果不用服毒糟蹋自己,也能有这样的风流才情吧。

这时,那群小姐们已经从方才的震撼中抽离,有人故意艳羡地对徐佩蓉道:“还是徐姐姐你眼光好,我看这豫王的姿容气度,可真不是普通皇子可比的。”

徐佩蓉笑得又娇又傲,理了理发髻故意再走近些,让身上的佩饰晃得叮当作响。又暗自盘算着,她站的方向,正好能让风将她身上熏香卷进亭内,只要豫王朝这边看上一眼,便是金风玉露般的相逢。

可她站了许久,李徽只是边饮酒边与身边的友人攀谈,任外面莺莺燕燕如何艳丽,竟根本没往那边瞧上一眼。

见徐佩蓉的表情渐渐从期待转成失落,安岚偷笑着摇头,故意抬高声音道:“再站下去,天可就要黑了,那他就更看不到了。”

徐佩蓉狠狠剜了她一眼,可襄王既是无梦,她再有心也无用,只得咬着唇跟着宫人的指引继续往前走,安岚却故意放慢了脚步,在经过亭子的一瞬间,悄悄把身上带着的那个香球扔了进去……

第30章 听学

小小的香球滚进凉亭, 滴溜溜带着铜身内的香粉翻滚,李徽微眯了眼, 觉得这香球的花纹十分眼熟,再多想了一会儿, 立即放下手里的酒壶,弯腰拾起香球, 抬头时正好看见安岚刻意慌乱的背影, 未及太多思考,撩起袍角便追了上去。

安岚听见身后的脚步声,同那位引路的宫人耳语了句,然后故意拐了个弯, 脚步愈发加快,直听到背后有人唤道:“小姐可是掉了东西?”

安岚含着下巴,一言不发继续往前走,拐过一堵矮墙后方才停下, 背靠着薄薄的朱墙, 按着胸口轻喘道:“王爷莫要再追了。”

李徽手提着香球,为墙后发出的话语止住了脚步, 仰头自上往下看,短短一堵墙, 他迈步就可以绕过去, 可那姑娘的意思十分明显, 她暂时不想与他见面。

这种听音人不识的对谈, 让他觉得十分有趣, 于是挑眉笑了起来,也往墙上轻轻一靠,问道:“敢问小姐,这香球是从何处得来的?”

安岚刻意压低了声音,答道:“一位友人相赠。”

李徽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笃定,将香球放在鼻下轻嗅,又问道:“这球里的香料可是小姐自己调的?”

安岚抱着胳膊,侧身全靠上墙壁,压着声回道:“没错,是用二钱沉香、三钱栈香加梅花粉和少许龙脑调成,此香能静心提神,尤其适合夜读。”

前世,她曾为豫王调过无数次这样的宁神香,步骤、重量全部烂熟于心,这一世,她只托李儋元替他送去一盒,如今隔着一堵墙悉数报出,才真正涌起已离重世之感。

李徽将那香球在面前摇晃,唇角挂了抹笑意,手扶着墙壁道:“多谢小姐相告,也多谢……小姐的用心。”

安岚故作不解道:“调香不过兴趣而已,哪来的什么用心。”

李徽并不点破,突然想起一件事道:“不知小姐是哪家的闺秀,下月中旬,我会在国子监的东雍开筵讲,小姐若有兴趣,也可以来旁听。”

安岚轻笑道:“王爷何必拿我调笑,国子监筵讲,我一个女子哪里有资格去听。”

李徽朗声而笑:“为师者从来有教无类,只要有心向学,男子、女子又有什么关系。对了,到那时,三皇子也会来听,小姐若是不方便入学,可以让他领你来找我。”

安岚心头一动,她自从在庄子里看了许多书,对知识也越发渴求。可关在侯府闺房里,能看的无非是些《女德》《女戒》之类的废书,她早就想如男子一般学习经滔谋略,何况经过刚才那一幕,她也越发仰慕李徽满腹学识,可惜前世她只想清闲度日,根本懒得听那些经史,李徽也从不教她什么,现在想来实在是太过蠢钝,白白浪费了半生。

见那边突然沉默下来,李徽试探地敲了两下墙壁,听见那边有声响回应,才笑着道:“小姐若是不说话,我便当你答应了。那我们便约好筵讲那日再见。”

安岚猛地惊醒,扒着墙着急喊道:“王爷是不是有东西忘了还我。”

李徽语气无辜:“你不见我,我怎么还你呢?”

然后他听见墙那边悠悠叹了口气,随后,一只纤秀小巧的手掌伸了过来,白皙的手腕带了一角石榴红的绸袖,仿佛绕墙的红梅,不经意撩动暗香。

李徽眯眼欣赏了会儿,然后轻轻将那香球放了上去,还未来得及多看一眼,那只手立即缩了回去,唯有淡淡的香气萦绕于红墙之外。

就在李徽怔忪的瞬间,安岚已经将香球收好,快步朝方才和宫人约定的地方走去。今日刻意不与他见面,除了是小小的试探,也私心地想在前世的夫婿心中,留下个特别的影子。

可不到完全信任时,她还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。自从母亲告诉了她姜氏的秘密,她总是隐隐回想起前世,豫王从蜀中起事,短短一个月就杀进京城,将太子赶下了皇位,难道,就是有了“骁虎军”暗中相助?

可有些事又说不通,谢侯爷既然恨李氏暗害了老侯爷,怎么会和同为李氏的豫王合作,这江山变来变去,不照样是他们李家的,出卖姜氏的秘密,谢侯爷也得不到任何好处。

再回想前世种种,安岚怎么也不愿相信,那个情深不渝的夫君会是假装的,他们成婚足足八年,八年的朝夕相对,甜腻默契,如何能做的了假。

算算时间,还剩半年,就是他们前世在慈宁寺相遇的日子。可太多事已经变了,安岚不想再把一切交给命运,她要靠自己弄清楚,所谓的一见倾心、命定姻缘,到底是难得的真情还是步步编织出的谎言。

可惜她怀着满腹心事匆匆离去,并未发现有一双眼从开始就藏在他们身后,默默看完了这一切……

从宫里回了侯府,谢侯爷见她得了赏赐,兴致勃勃地追问在御花园里的事,安岚本来就觉得疲乏,随口打发了几句便嚷嚷着要回房休息,出门时正好撞到低着头往里走的安晴。

安晴瞥了眼坐在里面的谢侯爷,故作恭敬地对长姐行了个礼,然后眼神在她身上绕了绕,直直落在挂在安岚腰间的香球上。

安岚这时累得不行,根本没空留意庶妹的心思,被琼芝扶着回了房,倒头就睡去,连晚饭都只在床上吃了些,然后就一直睡到第二日清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