仰着脑袋,缠磨着问楚昂:“为何你、还有父王与皇叔,头上都戴长扁担,恪儿却没有?恪儿也想要一个。”
说的是那五色珠帘的旒冕,大奕王朝祖制严森,那旒冕唯皇帝及其兄弟与子嗣方可戴之,到世子一辈便没有了。小子不知世礼,他若想戴,莫非叫老三承袭那九五至尊之位么?
楚鄎连忙撩开袍摆蹲下,把儿子兜起来:“不许乱语,看其余世子与郡主皆无,再无理取闹可要打屁股了。”
楚恪回头一看,果见杨缙杨缜几个都没有,这便十分惆怅地嘟嘟嘴巴。
他是很记人的,谁是自个儿的亲系他心里都惦着,这才两岁,回回楚邺抱他进宫便记着要去给德妃奶奶请安,又要去瞧瞧皇帝爷爷。楚昂因着这个小孙儿的黏缠,倒对多年雅默无言的老三多了分看重,当下只道:“无妨。王妃身子不济,你便先回去吧。”
“那儿臣告退。”楚邺谦恭行礼,转头看见露台上袍服翩飞的楚邹,便唤了一句:“四弟。”
“三哥。”楚邹淡漠应他。
看似态度并无有变化,却总觉得像与从前隔了一层什么。从上一次母妃延禧宫摆宴时便已如此了。楚邺默默有些觉察,猜楚邹怕是已洞悉自己瞒他小麟子的身份,但也没有解释,到底各人立场不同,便温和地抱起儿子走下台阶。
陆梨正站在建极殿右侧的丹陛前,风有些大,拂着她的脸,睁开眼睛看前方像掩一幕迷离。
三层汉白玉栏杆下,西六宫的妃嫔们带着孩子往后右门内撤。一个两岁的小公主眷恋地回头看,指着露台上楚昂隽朗的背影讨要:“孩儿累了,想父皇抱。”
那妃嫔应是个不得宠的小角色,上一回殷德妃的家宴也只是见到她的孩子没见到她人。脸看着有些陌生,姿容却也是上乘的。大抵是承过幸后便被遗忘在后了,闻言有些谦卑而贪婪地瞧了眼皇帝,只瑟瑟然地扳回孩子的小脑袋:“瞧瞧哥哥姐姐们都回内廷了,澄儿不许胡闹。”
声音很低,怜恤地抿嘴笑哄着。
那小公主看了看沈妃和华妃的皇子公主,见穿的衣裳面料都比自己精致好看,他们都乖乖地回去,她也就只好潸然地走了。
没有身家后盾的女人,在后宫中便是这样步步行止卑慎,连同生下的孩子亦要从小跟着自己掩忍委屈。不能说皇帝不爱,是他爱不过来,没有权利光环的衬托,便不怪被三丈高红墙埋没。
陆梨站在露台上看,绝美的脸颜上表情便有些空茫。正欲收回眼神,却听身后传来一声轻清叫唤:“怒泥。”
她转身回头,看到楚恪被瑞贤王楚邺抱在怀里,正眨巴着眼睛看自己。
老三今日亦着一袭青衣冕服,瘦长的身型显得别样清雅贵气。似乎除却皇长子把自己冷淡得恍若不存在,皇帝的其余三个年长皇子,一个个穿上这身亲王礼袍头戴旒冕,皆各有各的透出几分帝王英气。
陆梨连忙敛回心绪,搭腕施上一礼:“奴婢给三王爷、王妃和小世子请安。”
“怒泥你走神儿了,你像个傻子。”楚恪捂嘴嘻嘻,奶声稚气的。
陆梨赧然回他:“方才见小公主可人,这便看傻眼了。世子爷也可爱得紧。”
她笑得真是好看,像恬恬的梨花糖儿。楚恪舔了下小嘴巴:“怒泥也可爱。”
又说:“我走啦,牙不爱长个儿了,我前儿起就不吃糖。”
风把他的稚语淡淡吹开,那黑亮眼瞳里倒映着陆梨裙裾轻拂的单影,陆梨对着他的方向福了一福。
老三回头看,便对她勾唇,付之一暖笑。那清隽眉宇微蹙,眼底掩下一许怜恤与空怅,是不叫她看见的。
生来的无根无着,打小杵在这宫墙根下总都是在等待,从前是森青的小太监袍,如今又是一身水绿森青的宫女制服。那个注定为孤为寡的四弟,一旦上到那高位,她便注定又将被冷淡在权势的角落。可除却她,却无有人能将四弟那小子从泥淖里拖出。命中注定的情深与付出,一物互降着一物,他楚邺便有私心也奈何不得。
王妃闻双儿在旁看了,便作无心似的笑言:“是上回延禧宫里瞧见的宫女?爷可觉得她像一个人,像从前四爷跟前的那个小太监。”
楚邺只作是目望前方,回答道:“王妃观察得仔细,本王倒是没仔细瞧。”
他说没仔细瞧,可他目中的光影变换却是瞒不过闻双儿的。忆起数年前西二长街上那个钻裤-裆的小太监,十岁清丽的小瓜子脸儿,身条儿纤纤。那时她便发现楚邺看她的眼神莫名噙着怅然和欲言又止,后来新婚洞房合-苞之后,他又在梦中呢喃了一句“……小麟子”,闻双儿便知楚邺心中原是藏过故事的。
只是她爱他的清雅与孤独,着迷着他温和而暖心的味道。便是那鲜少的床笫之上,他的温柔与体恤亦是毫不改变的淋漓尽致,她便从来决口不提。
她的身体近日愈觉些微吃力,似乎从庄园那次回来便时感这样。看见一个太监举着祭典撤下来的猪头过去,蓦地竟有些犯呕,脾胃上总也不如前。
抬眼看着身旁楚邺十九岁正自年轻的俊颜,想他因为自己吃不消而经年累月的隐忍。她便忍着酸意忽然地出口道:“恪儿这孩子平素挑剔,倒是对这婢女喜欢得紧,爷不嫌弃她的话,收进来倒也好着呢。若臣妾不济,总有个人能照顾好你爷儿二个。”
楚邺知她的敏感,闻言便爱宠地环上她肩膀,宽抚道:“四弟指去的小宫女,恪儿认得的只是她一口糖罢,何足双儿挂心。”
说着回眸看了眼陆梨,掩下心中的那股寂寥,揽着闻双儿往台阶下走去。
作者有话要说: 更新辣!
追文久了的小伙伴可能会知道,葫芦很多伏笔是埋在一个对话或者是一个场景描写里,所以写起来会比较细,泛泛写过去的不修就很难受。因为本章剧情与修改前有重叠,因此本章给亲们放红包哦^o^
第157章 『伍拾』中宫之睦
太监与宫女陆陆续续过来撤着香案,他姐弟四个聚在一块儿,两个年长的皇子爷青衣纁裳英姿笔挺,九岁的楚鄎乖俊尔雅,长公主楚湘一袭揄狄繁复,站在露台之上好不醒目。
楚昂其实也不过四十刚过,看着这样一群出色的子女,不禁心生出感慨。到底已是年华不惑了,孙香宁她若是还在,当年那明媚娇颜也不知变作何样。他这般忽然想要靠近那已是生疏的暖意,见姐弟几个轻言笑语少见的融洽,长眸里不禁噙了笑,踅过来问:“在说些什么,容朕也听听?”
楚湘回过头来:“禀父皇,在聊这皇城里光阴走得可快可慢,昨儿好似还近在眼前,一晃眼母后已经故去了八载。儿臣想,不若隔天瞅个好日子,便让咱们姐弟几个在母后宫中聚一聚。坤宁宫空寂了许多年,今岁也叫母后沾着些热闹。”
眼看就要奔八月,自己的胎气也度过了危险期。方僷也在一旁恭声附和:“是极,不多日李嬷嬷便将要回宫,到时候各位殿下又能有口福了。”
在楚昂从前的记忆中,长女楚湘是个说话轻声谨语不敢表露情愫的细慎姑娘,十四岁站在她母后的身边,看父亲一眼都是赧瑟。如今尚驸马后一年比之一年大方干练,是叫楚昂深感意外又甚为刮目的。
听这一言,便看向楚邹与楚鄎:“哦?你二个觉着如何?”
他特意这般一问,亦是想考量兄弟二个是否冰释前嫌。楚邹便垂下刺绣华虫宗彝的长袖,谦顺地看向楚鄎道:“儿臣无异议,小九儿觉着如何?”
那言辞里有让步,一切皆小心翼翼。楚昂感到满意,便又把目光看向楚鄎。
楚鄎的手牵在长公主楚湘的袖子里,夏日天热,牵久了有些微的暖湿。俗话说“长姐为母”,这种感觉是叫楚鄎觉着陌生而又缱绻的,因他的年岁其实并不比杨缙与杨缜长多少。这种贴近长姐的感觉,和亲近锦秀的感觉其实全然不一样,因为不需要他时常感到惶惶不安,生怕哪里忽然维系不好了,便生生地扯开来然后两败俱伤。
他竟有些将要背叛了、做了叛徒的矛盾与歉疚,抬起柔仁的小脸望向对面的锦秀。锦秀妆容精致的脸上盛着笑意,一贯艳媚的眼睛里几许潸然、几许孤独,却又同时饱含着鼓励。楚鄎心中的自责便更甚了,他是记着四哥当年多么坚决地请求把锦秀往绝境上逼,亦晓得锦秀为了自己吃了多少的委屈和苦,而她那时也仅是景仁宫里一个卑微的大宫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