唯独最后下车的秦无衣,他踩踏在昆仑奴背脊,完全是一种习惯。
短短一刻间,赫勒墩已经把前来赴宴的四人揣摩透彻,却不露声色,起身将众人迎到后院二楼的敞间,请顾洛雪在主位落座,坐在席间,刚好能看到楼下的院落,等其他人都坐下,赫勒墩吩咐家仆开宴。
秦无衣对赫勒墩没什么好感,不过倒是挺满意他安排的酒宴,桌上美味陈列,佳肴重叠,他能叫上名字的就有巨胜奴、汉宫棋、通花软牛肠、光明虾炙、水炼犊、冷蟾儿羹。
其中便有让秦无衣垂涎欲滴的驴鬃驼峰炙,肥而不腻,味道鲜美,当然也少不了酥软甜香的透花糍,让秦无衣跃跃欲试的是生羊脍,这道菜他一直都没胆量尝试,就是把鲜羊肉切成薄片剁成细丝,一不煮,二不汆,三不炒,四不蒸,撒上盐浇上醋配好香菜食用,后来在大理寺狱每每想起都追悔莫及,
最让秦无衣满意的还是用金叵罗盛满的葡萄酒,看来赫勒墩也算是懂酒之人。
一抬手,酒已入喉,金叵罗刚放下,在旁边伺候的新罗国婢女已将酒杯重新斟满,秦无衣环视一圈,每个人身后都站在一名秀色可餐的新罗婢,分明是经过调教,只要一个眼神或者动作,她们就知道该做什么。
赫勒墩双掌轻击,昆仑奴高举的灯火将庭院照亮,只听楼下院中乐伎弹奏乐器,随着靡靡之音,一众头束圆髻,上身半裸,腰缠长裙肩披大巾的绝色异域女子偏偏起舞,看装饰像极了佛教中的飞天仙子。
秦无衣暗暗称奇,大唐盛行养奴,昆仑奴与新罗婢只有达官贵胄才豢养的起,但比起这两种奴婢,少之又少的菩萨蛮就显得弥足珍贵,这种女奴来自于西域的女蛮国,国中女子皆危髻金冠,缨络被体,到了中土因美若天仙,能歌善舞被称为菩萨蛮。
能购得一名菩萨蛮已是极其奢华之事,而赫勒墩竟然有十来名菩萨蛮供其享乐,可见他财力之巨。
院中歌舞为宴席助兴,站在最前面曼舞的菩萨蛮惊艳到秦无衣,那女子秀骨清像,如玉的素手婉转流连,一双如烟的水眸欲语还休,裙裾飘飞势如翔云飞鹤,像极了佛教中的飞天仙子。
顾洛雪不为所动,心里还在盘算该如何开口,她不动筷,赫勒墩也不敢动,招呼门口的人抬进一口箱子。
“一时匆忙,没有什么准备,特意为顾掌狱和聂娘备了一份薄礼。”
赫勒墩命人将箱子打开,里面是十来颗色作青灰,鲜妍醒目的波斯螺子黛,这西域之物据说是海中螺贝变异而成,小小一颗在西市上售价十金,而且一货难求,是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画眉绝品。
在聂牧谣眼里这些东西并不稀罕,嘴角扬起精明市侩的笑意,轻轻拨开螺子黛下面的衬垫,露在眼前的是满满一箱西域金铤,箱子并不大,却需要两个奴仆才能抬动,足见这箱子的分量。
聂牧谣落落大方说道:“这礼也不算薄,既然你一番心意,我就却之不恭。”
赫勒墩目光移到顾洛雪身上,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,想征询秦无衣的意见,却发现他始终在欣赏楼下歌舞,想起秦无衣之前的叮嘱,麻木的点点头,还是一句话也不说。
赫勒墩反倒是高兴,既然能收下自己的礼,说明凡事都还能谈,吩咐奴仆将两个箱子装上马车,顾洛雪见箱子被抬走,自己明明是来查案,怎能平白无故担上假公济私之嫌,迟疑半天,终是没憋住。
“箱子里的东西我不能收。”
赫勒墩一怔:“顾掌狱不喜欢?”
“东西很好,但不是我的。”顾洛雪正义凛然说道,“来这里只是想问你一件事。”
“顾掌狱请说。”
顾洛雪从身上拿出水晶云母瓶,放到赫勒墩面前:“你好好看看,此物可是你店中所售?”
赫勒墩拿在手端详片刻:“确是小店之物。”
“能买的起这水晶瓶的人,想必也是你的大主顾,你应该会还记得吧。”
赫勒墩拨动手中念珠,滴水不漏答道:“惠主众多,在下未必全都记得。”
“宋侍郎在灞桥遇害,这枚水晶瓶就是仵作从宋侍郎尸身上找到的。”顾洛雪咄咄逼人追问,“你记不起,我就提醒提醒你,一月前的腊八节,宋侍郎在西市从你手中买走了这个水晶瓶。”
赫勒墩听到顾洛雪提及宋开祺,手中念珠瞬间停止下来,自此,他已经搞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,环顾席间四人,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,而是为了宋开祺的命案。
自己在腊八节那天的确见过宋开祺,但只要回一句不知道就能搪塞过去,可赫勒墩转念一想,这个不知名的小捕快能让越南天都要明哲保身,可见背后为其撑腰的人连越南天都不敢招惹。
如果不说,他们可以扣押货物,同样也能封了商铺,指不定还能要了自己的命,但说出来,又兹事体大,他需要一个能让自己置身事外的保证,但这个保证顾洛雪给不了。
赫勒墩想到这里,重新缓慢拨动念珠,他在等,等那个能让他没有后顾之忧的人的保证。
“我只想查明宋开祺命案真相,把你知道的说出来。”秦无衣就是这个时候转过头,一旁的新罗婢上前斟酒,秦无衣直视赫勒墩,“你还能继续朝朝寒食,夜夜元宵。”
赫勒墩这才打定主意,诚惶诚恐答道:“我记得,那天宋侍郎的确是来找过我。”
聂牧谣:“宋开祺找你有什么事?”
赫勒墩一边回想一边答道:“宋侍郎给了我一份单子,让我按照单子上的配方,给他配两瓶香料。”
羽生白哉屈膝端坐:“宋侍郎的配方内容你还记得吗?”
赫勒墩将香料配方抄录下来递给顾洛雪:“配方上的香料很杂陈,有西域的也有中原的,但都是寻常香料,看不出有什么问题,倒是有两味比较特别。”
“哪两味?”顾洛雪追问。
“苏合香与安息香。”赫勒墩也并屏退四周伺候的仆人,直言不讳告之,“我在配方中看见了龙涎香,此物性烈,通利血脉,很少有人会在里面混合安息和苏合这两种香料。”
聂牧谣浅酌一口葡萄酒,诧异问道:“这样混合有何不妥?”
“龙涎本身就是用来凝香,混合其他香料也无什么不妥之处,只是苏合避恶、安息诸邪,这两种香都有驱鬼避魔之效。”赫勒墩态度诚恳答道,“西域商贾有时会将这种香料涂抹在身上,据说能保护沿途不受鬼神惊扰,中原倒是极少有人用这样的香料。”
顾洛雪一惊:“驱鬼避魔的香粉?!”
赫勒墩神情凝重:“得知宋侍郎在灞桥被妖龙所害,后来仔细一想,莫非宋侍郎早有预感,所以才调配这种香料趋吉避凶。”
顾洛雪继续问:“宋侍郎调配好香料后,还做过什么或者对你说过什么?”
赫勒墩摇摇头:“除了宋侍郎买走的香料外,其他的事我一无所知。”
“你在说谎!”顾洛雪目光如炬,“仵作发现水晶瓶的时候,里面只剩下少许香粉,就是说宋侍郎在遇害之前就用过香料。”
“时间也不对。”羽生白哉细细推算后,表情严谨看向赫勒墩,“宋侍郎在遇害当日的酉时进入西市,径直去了你的商铺,大约逗留了一个时辰左右,如果只是买香料,用不了这么长时间,你还有其他的事没有说。”
秦无衣起筷,夹起一片鲜羊肉,目光注视在赫勒墩手中的那串念珠,十四粒代表神佛的十四无畏,在赫勒墩与其他人交谈之际,秦无衣就计算出他拨动念珠的时间,所以赫勒墩什么时候说实话,什么时候说假话,秦无衣始终一目了然。
“每个人或多或少有一些难言之隐,通常情况下,我不想也没兴趣知道,不过既然关系到宋开祺的命案,你就非说不可,当然,你也可以隐瞒。”秦无衣将紫金鱼符慢慢推到赫勒墩面前,“前提是,你需要考虑清楚,你所隐瞒的事是否被你命更重要。”
赫勒墩看见鱼符上的凤纹,脸色大变,瞬间明白连越南天都畏惧的人是谁。